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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使(下)
云使(下)及鈥溗鏊榈暮蠡扳
  
(照片说明:2006年8月4日摄于小金返蓉途中)
   
    2057年5月31日  天空城·香巴拉
 
    上午十点,天气晴好,平静的云海绵延万里。尤定熙和朱紫登上了“云使”。
    尤定熙一边示范朱紫系上安全带,一边介绍:驾驶座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强制弹出,座后藏着自动降落伞,座底安有微型火箭喷射口,座顶会弹出简易螺旋桨。总而言之,即使出现问题,人员的生命也可以得到绝对的保障。
    “那乘客的位置呢?”朱紫问话时,心脏砰砰直跳。
    “当然也有,”尤定熙笑笑,“你现在的位子许多国家元首都坐过,我们当然首先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指了指控制台朱紫的右手处,“这个红色按钮可以在紧急状况下开启你身边的舱门,拉起这个扳手,机座就会脱离底盘,带着乘客一起弹射出去。”
    朱紫的目光寻找着控制台左边对应的扳手和按钮。“这两个是驾驶员的?”
    “没错。”尤定熙依然微笑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但随即排除了这样的想法——不,是我想多了。
    尤定熙努力将昨夜的不快抛在脑后,腰杆笔直地端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做起飞前的初期检查。朱紫一直专注地望着他的手指在各个按键上灵活敲打,这让他有一丝成就感。一如所有在儿子面前炫耀的父亲。
   “你看,这样,推这个把手,按调节器,飞行速度、高度设定好了,就起飞。”
尤定熙望着朱紫认真学习的模样,胸口暖洋洋地充满成就感——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是啊,只要他愿意,他一定可以追随我的脚步,继续我的事业。在儿子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他不经意间已经把朱紫当成了天空城的新驾驶员,把他当成自己的徒弟来调教。他暗暗希望真的能有这样一天,他可以手把手将最心爱的“云使”交托给自己的儿子。二十六年来,他没有机会对孩子尽一点责任,他想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到我这边来。”他在心中呼唤,“我们有同一个老师,我们也可以为同一个理想而奋斗。”
    云使在云海中驰骋。朵朵白云扑上前窗,在防凝材料制成的窗体上撞成阵阵飞散的雾气。
    尤定熙坚定有力的左手牢牢控制着表盘上的操作杆,右手在复杂的操作台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云使号周围逐渐形成一个气流旋涡,强风、闪电、热流、寒流从椭圆形的机身喷射而出。在机身的持续震荡中,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投入,更加热忱。
    ——云使,驰骋风的海洋。
    此刻,蝉衣的歌忽然在他心中响起。
    朱紫紧紧盯着尤定熙的脸,这张脸上一个父亲的温和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可以呼风唤雨、擎雷释电的神。
    朱紫深吸了几口气,又用目光再次确定了驾驶员逃生的操作杆和按键。然后,他低头悄悄调节手腕上的血压控制仪——这并不是普通的血压仪,它能刺激血压上升,抵达一个对人体非常危险的高点,没有任何一部正常的血压仪会设定这样的调节范围,但是它可以。调节钮很小,朱紫的手直犯哆嗦,好不容易才调准了范围,然后紧张地等待血压骤然增高的危险波动。
    波动来袭的刹那,热血涌上脑部,他一下子懵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胸闷得无法呼吸,全身抽紧,仿佛内脏都要从喉管中挤出来。
    “朱紫,你怎么了?”
    听到尤定熙的声音,朱紫立刻警醒,没有时间了,上亿个装着特殊药物的纳米胶囊在血管里巡回,在危险的高血压下,血液中的胶囊一定已经融化,全身循环的血液和胶囊中的特殊药物化合,世界上最奇特也最不可思议的液体炸药即将产生。爆炸发生只是十几秒钟的事了。
    他凝聚所有残存的意志,拍下操作台上对应左舱门的紧急开关,强风立刻涌进舱房,猝不及防的尤定熙惊得脸色煞白,他去按紧急开关的右手被朱紫紧紧拽住, 而朱紫刚握住驾驶座弹出扳手的左手也被他死死握紧: “你干什么!”尤定熙惊怒地大吼。
    “快逃……爸爸。”朱紫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他用最后的力气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这四个字。他的目光,悲伤,痛苦,绝望,而坚定。
    他的目光,焦急,慌乱,热切,而深沉。
    ——快逃,爸爸!
    这是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的呼唤。
    尤定熙惊怒之间,在朱紫的脸上看穿了所有的答案。这时他已无法追究细节,也无须追究。他明白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即将让自己的一生事业毁于一旦。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挽回。
    惟一的办法是将朱紫弹出舱外。但是,他的右手被朱紫拽着,他的左手不能离开扳手。
    他只能逃生而已。
    松开左手,由朱紫拉起那个扳手,那是他最后的生存机会。
    尤定熙有一秒钟的犹豫。
    ——快逃,爸爸!
    朱紫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他似乎已经听到它们冒泡的声音。火热的液体烧灼全身,他仿佛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体内所有的液体即将从亿万个毛孔中喷射出去。
    意识消失的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身边的男人用温暖的目光望着他说:“这次,我不能再……”
    然后,炽热的血液冲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开肌肉组织、一往无前地爆裂皮肤,带着生命最后的疯狂力量膨胀释放,那一抹鲜红的颜色和沉闷的声响在万米高空的云层间荡漾开去,一波又一波不断回响,掩盖了尤定熙没有说完的话: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2057年5月31日  中国·黄山
 
    今天,蝉衣起了一个大早。其实她一夜都没能睡着。
    她在卫生间洗漱时呆望着镜子。
    镜中人已经老了。长发中掺着大绺的银白色。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和二十七年前一样,但一旦开灯,就看到爬满嘴角眼边的细纹,还有眉间两道深深的沟壑和沉积了岁月的浅黑眼袋。
    她用纤瘦的手指抚摩镜中的面容,一寸寸抚过五官,口中低声呢喃:“额头……像你。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也像你。”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她走到窗前,望见一只蓝色的长尾喜鹊在窗外的山脚下欢快地跳跃。
    “这是报喜鸟啊。”她心事重重地笑笑,面对黄山晨曦中的美景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微笑的她,不知为何,竟又落下泪来。
 
            04/09/12初稿
            04/09/23二稿
                        04/09/25最后修改
琐碎的后话
   《云使》最失败的地方,是没有阐明一个更加中立的立场。
    当然,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其实,四年前开始这个构思的时候,天空城是代表科学乐观昂扬的未来。从个人角度说,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气候能为人类控制。那时执行计划的朱紫,更加固执,思路也更加简单。
    后来有了911,当时当日,觉得对任何在天上发生的爆炸事件都产生了生理恶感,这个构思就被搁置了。
    去新疆时认识了SUMMER,当我问到她关于人工控制气候的想法,她很坚持的说,自然本色才是好的,人工造就气候形态是一种对自然的变态。SUMMER是“自然之友”,经常参加北京郊外的种树活动。可是我这么信任的SUMMER这么说,我就对人工控制气候的光明未来的信心就打了一点折扣。
    倘使小说中可以让父子辆有更加充分的观念碰撞,不至于让每一个读者都认为作者大概是同情朱紫,那样才算是把我的主旨传达到位了。不过显然我在这个方面欠了火候。
    其实父子俩的观念不过是我思想的两面,一面是对新技术的积极,一面是中国传统的思想,下意识认为天地阴阳自有平衡的法则,用人为方式破坏就会带来不可知的灾难。
反复在朱紫身上着墨,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实施如此惨烈的行动。
 
    2002年,写《宝贝》的同时,写下了开头黄山的一段,以2000年的黄山之行最留恋的步仙桥开始,但是写完这一段(当时正热中于从文字中挤掉抒情成分),就受不了那样的文字,觉得用这种风格贯彻全文会非常恐怖,又放弃了(蝉衣和朱紫的名字也是在黄山背景文字的气氛渲染下随便冒出来的,完全没经大脑,不过后来懒得考虑,就一直沿用了)。今年重新续写时,加入相对不那么粘腻的技术内容后,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其实对文字我从来是觉得吃力的,看程婧波、潘大角或者桌子的东西我总会特别羡慕,他们的文字仿佛毫不吃力就可以那样轻灵曼妙。我写的顺时也不过够个“自然”,不顺的时候就比较艰涩。
    小说快写完的时候,俄罗斯的黑寡妇又炸了飞机。让我又恶心了一回。
    当然,《云使》是关于人对未来的信仰和选择的问题,朱紫的行动建立在不会伤害他人生命的基础上,尤定熙之死是出于父子之情的自愿,但是在整篇行文时,还是不得不考虑可能给读者的连带印象,慎而又慎。
    关于爱与责任。
    回想起来,这些年写的那么多篇目,大多写的是同一种人,小胡子和莉莉苏之外,主角经常是一根筋的人。特别形而上,没有一个意义就活不成,为了意义什么都不顾。但是确实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一根筋”的人坚持的所谓道理和意义,有时是爱情,有时别人不太理解,往好里说是执着,往坏里说是钻牛角尖。《云使》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根筋,但最后两个男人死得痛快,最后留下的依然是活着痛苦的女人。
不过炸掉“云使”号,并非消弭灾难,世界从此太平,事实上,相应的气候灾难即将开始,只不过“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又或者,香巴拉计划的执行者有能力力挽狂澜——而那,便证明朱紫的担心是无谓的,不过为了这样一个概率,牺牲也依然有意义。抱歉又是意义。
    2004年笔会前后创作了三篇新作,最后完成的〈〈云使〉〉由于各种考虑反而是最先发表的,之后05年2月,完成顺序第二位的〈〈2004笔会纪事〉〉也将发表,反而是最早写的〈破碎的脸〉我犹豫了很久才和杂志社确定了投稿版本。怎么说呢,那一篇最像我早先的99年前的风格,但那种风格,与我已经有点隔膜了。
    有时候想着觉得有趣,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杀父娶母的两大罪孽,YOCASTA里是后半段的娶母(非遗传学上的母亲),云使是前半段的杀父(其实是父亲自愿陪死),共同拼全了一个古典悲剧。
    算是一个了结。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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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虹

赵海虹

62篇文章 5年前更新

写作者,教师,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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