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一度非常沮丧，因为全年虽然有各种出版，但真正在2017年创作完成的故事一篇都没有，活动倒是参加了一大堆，深感自己亏负了写作者的本分。后来反复寻找，居然找到了一篇一千三百字不到的小小说《云顶城的约会》，是给《世界时装之苑》的2017年4月版的约稿。虽然只有那么点字，但也是完整的一篇了，让我忽然满足了不少。

云顶城的约会

赵海虹

     临出门时，她犹豫了。

    要选择哪种风格的外骨骼呢？家常风？古典款？闺阁式？目光在三种支具中游移了几轮后，她忽然生气了。啐，都一百岁的人了，至于吗？不过是赴个约会，需要花这么多时间选这些身外之物吗？

    她伸手去够家常款，在支具上停了一秒钟，又换拿了古典款。

    不过是个约会，可这约会距上一次，已经有七十年了。

    他们在云顶城楼顶餐厅见面时，彼此都有些羞涩。他们是享受人类生物学奇迹的第一代人。科学家们宣称，通过对DNA末端线粒体中Sirtuin蛋白家族的改造，人类平均寿命已经进入130岁啦。可是在他们这一代长寿人身上，许多配套的医学手段还没有跟上，于是他们依然老了。只是老得慢一点。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下垂，毛囊萎缩，毛发稀疏。两个百岁人面对面望着对方，想从两只核桃脸上找出初恋分手时的意思模样。可别说，真还找到了。从彼此的眼神里，他们把对方找着了。

 她抿了一口茶，移开视线，望向云顶城下方的白云。这个餐厅位于160层高的垂直城市顶端，向下看，一阵云雾将远方的卫星城遮掩了大半。

    她说：“真想知道年轻人们在干什么。”

    她这一代人与土地没有多少感情，上年级之后深感垂直城市的便利。倒是年轻人们，许多会选择去卫星城生活。

    以平均层高600米以上的垂直城市为中心，一组组环绕着中心的卫星城都是以平房和低层房屋为主的花边结构小城，开放式地通向原野和田地，通向收获与大地。

    他笑了笑：“你这不刚退休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四处走走。”他停了停，又试探性地加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有点慌张。这个邀约有什么特殊意味吗？丈夫车祸去世已经30多年了，三代儿孙都已经成年，按说她也有安排自己晚年的自由了。但她看到他的脸，就想到了自己的脸。她不比那些几十年前就打各种针剂、往脸上动刀的外貌协会会员，她已经老了，从里到外，没有自信再去面对一段恋爱关系。于是她别过头，望着隔壁桌的一对人，轻轻说：“我们不比下一代人，我不想被参观。”

    隔壁的这对人儿看上去成熟得体。男人稳重，女人文秀。谁知道，他们可能已经80、90岁了，但看上去却比他们年轻50年。第二代人更早采用了基因修复手段，从外到内，他们都是真正的长寿人种。

这两位“年轻人”其实是今天刚刚认识的新同学，他们分别在80岁和82岁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行政专业，正为他们感兴趣的学科未来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新时代人类寿命的延长使得终身学习落到了实处。政府鼓励公民每20年到30年重新选择一门专业，进大学重新学习，再次就业，置换自己的人生，也能让延长的生命在新的学习中焕发青春。

 “想想吧，我们面前是一个全新的未来啊。年纪渐长，对处理人的问题有了更多的经验，再读行政学特别有优势。”女同学微笑，只有凑得很近，才能发现她妆容得体的脸上浅浅的细纹。换到一个世纪前，这样的女性顶多只有40岁吧。

“是啊，年轻时喜欢向外看，觉得有了新技术，未来全宇宙都是我们的。过了这么多年，却对人的社会更感兴趣。不过一些旧的兴趣还是留下了痕迹。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这儿晚餐吗？”男同学说，“这里可以看到太空电梯。基站就在大楼附近，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缆绳从这里直插地球同步轨道。”

“你对太空感兴趣？”

“我40岁学的就是宇航方向，30年前还在火星殖民地上呢。我儿子现在还在那儿；孙女在星际探测飞船上，已经启程15年了。”

远处一道流光闪过，那是一架太空电梯从地面方向垂直飞向云霄，快得几乎来不及捕捉。

女同学轻轻惊叹了一声。她略微环顾四周，发现对桌的那对老人略带羞涩地牵起手来，显然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她说：“这真是一个幸运的时代。”

                                          （完）

   大刘对这篇小故事的评价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小说本身：

  “你发来的小说很有意思，很生动地表达了已经有过的一个想法：从社会学意义上讲，真正的长寿是不可能的，这倒不全是技术问题。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受着生活和环境的影响与改变，这种改变积累到一定的时间，这个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果少年时代的我站在现在的我面前，我很难认为他与我是同一个人。所以生物学意义上的长寿，不过是不同的人轮流生活在同一个身体里而已。”

其实写完时我已经感到，这篇故事简直就是一个长篇的序，有鉴于“世界”系列的烂尾楼正在继续搭建中，我暂时不敢留别的坑，希望春节前能把“世界”四完稿吧——不过那已经不是多年前构想的那个大长篇，而是一篇插播的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