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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的少儿作品集《云上的日子》月底要出了,这本集子里收了不少少儿科幻,甚至是为小学段孩子写的故事;相比之下,收录的《相聚在一九三七》是没有明确受众年龄的。那是多年前了却的一段心愿,写了许多中国人一旦想起,都如鲠在喉的一段过往。当年稿子出来,投给《科幻世界》,阿来主编建议我好好修改,应该写出加缪的《鼠疫》里那种面对灾难的感觉来。于是我便直接畏难了,搁了两年,直接把稿子给了《世界科幻博览》。此后各种年选、收集里也收录过几次;今年再收,放在个人的少儿文集里,是想让孩子们也看看这段历史。我的童年成长在中日关系的蜜月期,到处可见“一衣带水,友好邻邦”的宣传语。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故事,除了想解开自己的心结,亦想求得对方的真诚告解。小说中混进了两首自己高中春游时写的诗。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但知道写得不好,从来不敢拿出去单独发表,总是在自己的小说里夹带私货。时至今日,动笔日稀,即使是这样写得不好的诗也都隔膜了。

我刚睡着,就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脸:“醒来,醒来!”

我睡眼惺忪地撩开她的手:“让我歇会儿行不行!昨天熬夜来着!”

“你一定要醒来,不然你又要失掉我了!”

面前是一个留五四头的年轻姑娘,岁数在2025岁之间,圆鼻子翘嘴巴,目光炯炯。

我不认识她,但这相貌确实是熟捻的。

她问:“你还记得一九三七年?”

“啊,”我疲倦地推开她,“是你呀,我早已准备放弃那个构思。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推给时间机器,最不科学了。而且那样的故事套路也是我蜕掉的一层旧壳,至于你……”我点一点头以示强调,“是我丢弃的人物,你根本还没出世,还不快点给我消失!”

“就是这个样子,永远找借口让懒散淹没了你写作的冲动!”她指指我的胸口:“那里,有一团火还没有熄。我要让它烧起来。管别人怎么说,我要让它烧起来。”

她不依不饶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我摸摸她的头,她一头短发茂盛得像一棵夏天的树。我说:“小夏……”

“好,连名字都有了。”她机敏地一笑,“我们开始吧……”

就这样开始么?

 

 

她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从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后悔。

走廊仿佛看不到尽头,直通向时间的深渊。

她瑟缩了一下,对身边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可是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无论做了什么样的准备都是不够的。

那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而她,要去地狱里寻找希望。

带路的人心里笑她傻,也觉得自己的组织帮她做这样的傻事很无谓。他是一个移民地球的外星种族的后代,他们的种族和地球各国人共同生活,很少有人类知道他们的来历,那些知道的人大多是他们的“朋友”——全球只有57R族人的朋友。

夏芬芳也是他们的“朋友”,这个称号继承自她的曾祖父,但依然有着完全的效力。她可以向R族人提出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任何正当要求。

夏芬芳提出的要求很没创意,她要求借助R族人的时空实验室回到过去,但这要求依然够得上勇敢:因为她的目的地是公元19371215日的中国南京。在那时,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刚刚开始。]

 

日本,东京。

大堂正中悬着一个“忍”字。

身着和服的山口真夫盘膝而坐,低垂着头。他的父亲山口彰面对着字幅、背朝真夫执手肃立。他的背影如一尊黑色的铁塔,凝然不动。

“任何民族要兴旺,都应依托他所在的国家。我们的家族虽然是R族人的一支,但自从一百年前来到日本,就和这个国家的人民共命运。”

“是,父亲。”

“今年的九月十八日,在东京将召开一次回顾二战的审判大会,有许多国家的民间组织正在努力寻找证据,否定圣战,要求赔偿。有一个中国女孩子,是我们的‘朋友’,通过我们在中国的时空实验室到1937年取证去了。你去找到她。”

“是,父亲。”

“那个女孩子23岁,1937年她根本没出生,严格意义上说,1937年的她没有正当的生存权,杀掉她也不会犯法。”

“是,父亲。”

“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去参拜神社,下午你就起程吧。”

山口真夫缓缓抬头,他才十七岁,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月牙似的眉毛,薄薄的红嘴唇,青春的脸上带着胭脂的颜色,他抿嘴微笑,说:“是,父亲。”

 

山口真夫

头疼。头疼得要命。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望向我,很警惕的样子。

但是我头疼得热辣辣的,像是一只摔坏的西瓜,外皮没破,可里头已经一塌糊涂了,我努力撑开眼帘,下意识里我想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的一切无法激起我大脑里的任何回响。

我在哪儿?他们是谁?

我又是谁?

“他醒了!”有人一边嚷一边用冷冰冰的管子抵上我的额头,“小心!”

“得了,三麻,他眼都没睁开呢!”一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一把推开枪管,“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你怕他?”

他们笑开了。但那笑声中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欢愉。

我一边揉着后脑,一边撑着冰凉的石板地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堆着一些家具什物,墙上嵌着灯,没都点着,只有两星煤油灯的光昏昏地亮着。我周围的这些人或站或坐,但无论是哪种姿势,身体里都蕴藏着一种没来由的紧张,好像头上的地面随时会塌下来似的。他们的衣服都不大合身,像是临时换上去的,样式也不相同。而直觉告诉我,他们都从事同一特殊职业,那个职业有独特的肢体语言——他们应该是军人。

还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靠在灯下站着,她低着头,头发留到耳下一寸长,挂下来的时候遮住了脸颊。她对着灯光在看什么东西,很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听到他们的笑声,她回转头,扬起的短发像一面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露出她的脸来。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很静很沉着,温和得像水一样。她的声音也有安抚人的力量,她扬一扬手中刚才端详的东西,说:“小兄弟,你别怕,我们看了你的证件。你是中国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法证明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无论我在脑海里怎样地打捞,也捞不起一星半点和自己身份有关的线索来,但我又仿佛知道那是不对的。

“你是到日本留过洋的学生,现在在洋行里做事?”带刀疤的汉子低低地问,“那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是鬼子兵的探子?”他的脸向我压过来,离我的面孔只有几寸的距离,说话时气息直扑到我脸上,“你也是中国人,你替日本鬼子卖命?”

“这是哪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被他眼窝里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我是谁,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求你告诉我吧!”好在我失忆的焦虑是真的,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抽开身去,一边瞅我一边沉思。周围的男人也都不说话了,他们的静默中有一种可怕的郁闷;他们的警惕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那个唯一的女性拨开他们走到我身边。她蹲下身子,伸出两只手指在我后脑与脖颈的交接处点了一下:“这里都淤血了,季叔你们出手重了点儿。”

那轻轻一点像向我脑髓里扎了一针,我浑身一震,但却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定在我脸上,有一秒钟的光景,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想起来了么?”她问。

我摇头,表情一定很无辜。

“这里是我家的密室。家人一个月前都逃去武汉了,我在女子学院读书,那时不肯走,以为时局不会那么糟,可谁想……”她娓娓道来,像在讲一个故事,话音里却并没有真正的痛切,“昨天日本兵攻城的时候到处洗劫;这间密室比哪儿都安全,我就躲到这里来了。季叔他们也是我放进来的,他们身份与你不同,在外头走动会没命的。

她的话逐渐搭出事情的大略构架,但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正该问你呢!”说话的正是刚才用枪抵着我的人。

“就算你是想乘乱来捞点小便宜,也犯不着进夏宅。这宅子除了密室,其他的房间都被鬼子洗劫了好几次了。”那带刀疤的汉子又发话了,“可你不但进来了,还找到了密室的暗门。鬼子兵几次进来都没发现,怎么一下子就被你找着了?”

“我们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摸进来。季叔他们冲上去就打。”她好像是在为我打圆场,“没想到手重了,居然把你打糊涂了。”

我还真是糊涂了。我到底是在什么年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们的话搭构起来的那个楼阁我依稀熟悉,但又确乏真实感,仿佛不属于我的年代。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望向她。

“这是193712月的南京。”她忽然打断了我的问话。她的语调很奇怪,像是一个新闻解说员。

新闻解说员?——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形象,他们和她们都是新闻解说员?那又是什么时代的人?显然不是1937年的。

我张开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腹中一阵生理的抽搐自动发出令人尴尬的声音,于是我说:“我饿了。”

饥饿是很容易传染的,我听到从周围的人那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咕噜噜”,“咕噜噜”……本来是很好笑的情形,但没有人笑出来,每个人的表情反而都更严肃了。

我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静默,只能像他们那样一言不发。

终于,有人咕哝了一声:“怎么办?”

那个姑娘从人群中站起来,她说话时声音轻极了,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她说:“我来想办法。”

 

夏芬芳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

有的事情,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一路向日本兵鞠躬,一路叫着“库尼几瓦(日语“下午好”),我靠着会说日语、靠着出发前准备的一份日侨身份证,虽然也受到了骚扰和盘查,但总算没有遇到危险。

城里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我在梦境中穿行,在断肢残臂和骨肉堆砌的道路上行走,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苍蝇嗡嗡乱飞,追腥逐臭;全城的野狗仿佛全都蹿出来了,在血肉堆里尽情地饱餐,一边还心满意足地吠几声。

我的胃抽起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但又强迫自己睁开——我一定要看,好好地看。不管多么辛苦,这是我此行的任务。

渐行渐远,这个满目创痍的古城在残阳下一片血红。

终于到了中华门附近,我站住了,耳中捕捉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倘若很多人同时发出这种声音,就会造成非常恐怖的效果。就好像罪人在炼狱油锅里煎炸的时候,听到无边的苦海里无数个溺死的人一起念念有词地吟诵《往生咒》。

我的脖子都僵住了,我不敢让自己向那边看。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点点转向那声音的来处。

离我大约一百多米处,有几百个中国人正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挥动铁铲,他们的面前是掘好的土坑,坑里是捆绑着的中国平民。

铁铲掘起的泥土越埋越高,即将被活埋的苦命人挣扎着,在坑里扭动身体。他们的喘息与掘坑人的喘息汇成一片,汇成了那种地狱的声音。

高声叫喊是不被允许的,偶尔有人叫出声来,大约是求救吧,立刻就被旁边的日本兵呼啸的子弹结果了。

我记起来了,我在纪念馆里见过相关的介绍。日本人把要杀的中国人分批,一批掘坑,把另一批人活埋了,再由第三批人把第一批人活埋;如此周而复始,省下了不少日本人的子弹和人力。

果然,在现场不远处还有不少中国人,他们在日军的枪口下蹲坐着排成一行,背对着那个活生生的修罗场。我不知道他们心理在想什么,但他们的背影都是那么瑟缩、无助、绝望。

在纪念馆里看照片的时候,我郁闷得想大声喊叫: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是的,他们手里有枪,可是大家一起反抗,也许还能有活路;而顺从的结果,只能是被自己人活埋。

可是,现在,遥遥观望的我,心中除了悲愤还有和他们一样的恐惧。我的脚跟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

英勇,原来只是想起来容易。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他们都活得小心翼翼,一直到死。

回到夏宅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胃口。三麻把糕点扔在地上,怪叫着说:“我不吃日本人的东西!”

我连和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全城只有日本人的店还在营业,不然就算去安全区领救济,我一个人又怎么能领得了那么多份!或者放他们进来根本就是失策,这完全是我计划之外的,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季叔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糕点,慢慢撕掉印着日文的包装纸,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其他人这才都动手吃起来。他们显然都听从季叔的命令。虽然换过装,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军人。季叔一定是他们的长官。长官到底比较有长官的样子,知道审时度势。

那个新来的男孩子坐在角落里静悄悄地吃东西。他证件上的年龄有二十一岁,可我总觉得他要小得多。他脸上那种青春的红晕我久已失掉了。他应该比我年轻很多。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倘使是日军的探子,一夜没出去,鬼子早就把这里包围了。但如果是一般的平民,他到这里来找寻什么?

他像一个谜一样静默地微笑。我被那样的笑容冰了一下,忽然记起昨天触碰他伤处的时候,他痛成那样居然都没有出声——像是经过训练的人。

八九个人很快就把我弄来的东西吃了个干净。我本来在密室里储藏了足够的水和食物,可凭空多出这么些人来,水可以省着点喝,食物是怎么都不够的。

“明天……”我刚起了个头,那神秘的男孩子就接着说:“一起去吧。”

季叔陡然发亮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你一个女人,到底不安全。我……我也可以冒充日侨,两个人……好一点。”

其他的男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样子。有人叫了一声:“你是日本探子,要出卖我们是不?”

“算了!”季叔闷闷地一挥手,“我们的命就当是捡回来的,还这么小心做什么。他还是小毛孩呢,却比我们都有男人的样子。”

 

山口真夫

“你跟着我呀!”小夏回过身来对我招手,“我有一本伪造的日侨证件,你就算我弟弟好了。虽然你在日本洋行里做事,但到底还是装成日本人方便些。”

“阿耐桑。(日语:姐姐)”我温和地应了一声。她的表情却又僵了一下:“你的口气还真像是日本人呀。”

“学得像不好么?”这么说的时候我自己也怀疑起来,相对于中文,日语无论听说,感觉都更加自然,我难道真的是日本人?

但倘使日本人都像突然从路拐角冲出来的这两个日本军士的样子,我绝不想做日本人。他们张牙舞爪地朝我们的方向冲过来,一左一右地架住小夏,嘴里还嚷着:“真走运,在这里还有姑娘,哈哈哈……”

“你们干什么!我可是日本人呀!”小夏奋力挣扎,不停用日语叫喊。

“放开我姐姐!家父可是谷将军的朋友,你们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上前一把推开后边的军士,左边的人听到我说的话同时退开了。两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小夏伸手向皮包里去拿。我啪地拉住她的手:“别理他们姐姐。”

“就凭你们,谷将军一句话就能让你们掉脑袋,如果……”

两个军士面面相觑,然后并起腿,低头伏首地说:“啊,对不起,完全是误会。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觉得很恶心,大日本武士道精神既然培养出这样的军人。我扭头去看小夏,她有点发呆,只怕还心有余悸。想来昨天她一个人出门也真是太危险了。

“姐姐,”我冲她笑一笑。她并未被我逗笑,突兀地问:“那个名字你很熟么?”

我被问住了。真的,我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呢?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么?”她问。

我摇摇头。

小夏瞟了我一眼,和我保持一点距离,顾自低头走路。

马路上横着烧焦的尸体,还有许多血淋淋的女尸,都是没穿衣服的。城市的许多方位都可以看到火光和滚滚的黑烟。

我的手心直冒汗,脑海中偶尔闪过樱花飘飞的三月青空,但我不知道这和眼前的景象有什么关联。

也许是昨天已经受了刺激,小夏对这一切表现得比较淡漠。我们默不做声地向前走,路过一个池塘的时候,我看到水面上浮着密扎扎的一层尸体。

我停住了。

尸体都是双手缚在身后被枪杀的,他们的血迹在湿透的棉袍上一团团地化开,如同一朵朵猩红色的妖花。

我心里一抽,整个胸腹都绞痛起来。我觉得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我感到有什么事情相当不对劲,但那并不仅仅是因为身处在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城市,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的身体向前一冲,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阿耐桑——”我向小夏伸出一只手,“阿耐桑——”

小夏的眼神由惊异到感动,“啊,你哭了呢……你这个孩子。”

我往脸上一抹,果然有泪珠子挂下来了。小夏牵住我的手也哭起来了。她眉毛很浓眼睛很黑,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个芬芳的夏日。一个哀伤的夏日比残冬还要令人难过。

“阿耐桑,我不能原谅他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这话像是自动蹦出来的。

“你不会真是个日本人吧。”小夏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这是她最后一次抗议我的日本句式。

在去安全区的路上,我又一次见识了大和军人追逐女性的本色。三个军士大呼小叫地追堵一个还未成年的瘦弱女孩,一边追还一边漫无目的地放枪,穿梭的子弹和纷飞的枪声把小女孩吓哭了。她像一只被围猎的小动物,慌乱地四处奔逃。

“你们住手呀!”按捺不住的小夏大声嚷。

小女孩的左脚猛地一弹,身体向前扑了出去——她中弹了!三个日本军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我拖住要去阻止他们的小夏:“你别去,你也是女人,他们当你是日本人才不碰你的。”

“可是……”小夏挣扎着,满脸的泪。

“我去,让我去说。”我推开她,走向那三个军士,未及开口,其中一人抬手对我开了一枪。

我眼前一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夏芬芳

我用手巾给他擦汗,但汗水却仍然不停地从他的额上层层沁出来,怎么也擦不完。

昏迷中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唉声叹气,好像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冬日正午的太阳是苍白的,照得南京城分外的凄凉。这是一座六朝古都,日本人自小看的《三国演义》中、吴国的都城就在这里。不知他们怎么能下得了狠心,毁掉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

此地曾属孙仲谋,中原逐鹿梦已休。

三国烽烟卷战旗,城头变幻几多秋。

我想起曾祖父少年时写的句子,这就是他自小热爱的城市。

笑看古今事悠悠,儿童嬉戏上旧楼。

白马银刀归何处?斑斑紫萼缀城头。

现在是冬天,城头紫色的小花早就看不到了,更见不到嬉戏的儿童。整座城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饱含血泪的长江水同着幽怨的秦淮河一同呜咽。

男孩子醒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阿耐桑。”

这一刻我确定他是一个日本人。

“子弹只是擦破了皮,可能有点脑震荡。我不敢让他们送你去军医那里……怕经不住盘查。”

“我明白。”他的语气有些不一样了。“刚才那个小女孩?”

我别转头,把痛苦的表情藏起来。

他顿时知道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皱眉头的样子非常的纯真。“他们说这是一场圣战。”

我不说话,我看着城墙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指着黑影中奇怪的突起部分。

“砍头大赛的战利品。”我尽量做到语调平和,“没有人告诉你‘圣战’是这样的么?”

他支起身,仰头望着城墙上堆着的一排排人头。他的喉头起伏滚动,双手紧握成拳头,白皙的手背下面透出紫色的经络。

“下面我们该去哪里?”他问得很吃力。

“安全区。”我答道,“不过……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他的胸口起伏,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摇摇头。

“走吗?”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猜到他被季叔一枪托打蒙的记忆已渐渐复苏了。对他的身份来历我原本有几分好奇,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走吧。”他把钢笔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着一件武器。

所谓“安全区”是留在南京的外国商务人员与占领日军协商后划定的非军事区域。但即使是在“安全区”,也一样得不到安全的保障。沿路的店铺大多遭到了洗劫,就连外国人的商行都被砸开、物什一片凌乱;只有日本人开的店铺勉强得以维持。金元券是无法使用了,只有银元仍在流通。但店里的货物种类稀少,价格昂贵,出发前我花了很大代价收集解放前的银元,现在眼见着为了一口一个的糕饼把它们一个个送出去。而且……

我一个激灵。时间到了!我差点忘记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今天晚上,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它终于可以结束了。我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我的生活原来是这么幸福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绝不再怨天尤人、绝不再怕苦叫累。因为我能生活在21世纪已经是多么幸运 的一件事!

“阿耐桑……”

我闻声回头。少年阴郁的双眼刺痛了我。我觉得有点别扭,避开他的目光环顾四周。

——这是在通望下关的中山北路上,尸横遍地,到处是遗弃的武器装备。尸体腐烂的味道淤积不散,像是在寒冷的北风中冻结起来了。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空气中凝起白色的水汽又立刻散开。

我是在19371216日的南京。我现在还在。我为自己刹那间的雀跃而惭愧。

 

故事写到这一步,我真正为难了。原本写过一个故事大纲,可是现在,在描述了那段沉重的历史的之后,我仿佛已经没有精力去架构那样繁复的情节。即使那样写了,我也会质问自己:有必要么?

现在,我只看到1937年的冬天,战火摧残下的南京城,堆满尸体和废弃装备而显得狭窄的街道上,一前一后缓缓走着的那一对男女。

远远地看,他们还真像是一对姐弟。

 

走在前面的夏芬芳,为自己的即将离开感到一种迹近逃兵的羞耻感。躲在密室中的国民党军人也成了她道义上难以舍弃的责任。

跟在她身后的山口真夫,手中仍在把玩着那支钢笔式的手枪,只需拉开笔套轻轻一揿,他此行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但他却心不在焉,好像浑然忘记了父亲的命令。

同一时间,密室里的七名国民党军人却都在擦枪。季叔手法熟练地给手中的步枪装上子弹夹,“啪”的一声响得清脆,如同一个号令。

季叔站起来,一手握枪,直起腰,双臂舒展了一下,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咳——这会儿才感觉有点人样!”

有人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不等……夏姑娘回来了?”

“等什么!我们连累她还不够么!”季叔呵斥,“这两天我们活得连狗都不如。大家争口气!”

“是,长官!”

七个人站好队,一起走出密室,三麻是前哨,他小心翼翼地将暗门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确定屋里没人,一扬头,大伙儿“呼啦”一下子全出来了。

夏宅上下三层,沿街。从三楼望下去,街道上的情况一目了然。季叔带着两个兄弟上了三楼,其余四个人在二楼和一楼入口处设了埋伏。

近几天日本军仍在清剿城中的国民党残部,不一会儿就有两队日本军士大踏步地走上了这条街道。季叔的视线牢牢跟着日本人的队伍。等待在此刻变得格外难熬,他握枪的手因为直沁汗变得有些打滑。

“准备!”季叔低声下了命令。三人一起把枪上了膛,找准各自的目标。

走在最前列的日军已经进入了最佳射程。不,不能性急,再等等,再等等。

队列划一的步伐像是踏在他的心坎上。

“好,放!”

“噗嗵!”被击中头部的日本兵像被推翻的木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秩序井然的队伍哗然大乱。

“楼上!楼上有人!”三楼的窗户顿时成了日军枪弹的目标。此刻,二楼窗口射出的冷枪又击毙了两名日军,并且打乱了他们的临时部署。“二楼!二楼也有人!”

纷乱的队伍中有一队散开到街道四处和楼上的枪手展开激烈的枪战,另一对则冲进夏宅,去捉拿躲藏在楼上的狙击手。

队伍刚冲进一楼大堂,枪声骤起,像过春节时放炮仗一般的热闹。

“我和你们拼了——拼了!”抗着冲锋枪的三麻出现在楼梯拐角处,他的脸因为激动涨成了紫红色,瞪得滚圆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砰!”一朵血花在他胸前绽放。他一个趔趄,在倒下之前尽力一挺身,送出了最后一梭子弹。“一个换仨,我值了!”他喷血的嘴咧开,拉出一个笑容来,一边说话血沫子一边“咕咕”地往外冒。

 

“枪声。”小夏仰头四顾,像要找出那声音的来处,“他们又在杀人了。”他的双脚像铅一样沉,怎么也迈不动了。

“不对。是枪战,使用的枪械有两种以上。”少年的脸冷静地超出他的年龄,高超的辨音能力揭示出他的身份。“声音是从你家的方向传来的。”

“啊——”小夏焦心地扔下手里的包袱:“难道被发现了?我要回去看看!”

“不,别去!”少年拖住她的胳膊,“我想他们是计划好的,用生命来换回尊严,他们觉得值!”

小夏阴沉的双眼骤然被点亮了,她整张面孔都明媚起来,像是在发光。

枪声还在继续,在辽阔的蓝天的鼓面上敲击着生命的鼓点。

“找到了!”小夏撒开腿向夏宅的方向奔去,“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她一边跑一边纵情地笑着,双臂像翅膀一样舒展地挥动。

她在中华门附近的街道上跑着,在躺满残尸的焦土上跑着,在中国五千年最黑暗的一段历史中跑着;那段历史中,国人以羔羊般的嬴弱和个体无力的挣扎面对前所未有的血腥和残暴。

她在黑暗的历史走廊中穿行,她想起自己深心处的愿望——并不是来记取敌人残暴无行的滔天罪恶或国人任人杀戮的软弱与无助。她想把黑铁一般的历史重幕揭开一角,找到真正昂扬的战斗火花,找到照亮因过度痛苦而趋于麻木的心灵的光明希望……

 

陌生人,请给斯巴达人捎个口信:

我们长眠于此,遵守着他们的训令。

 

如《温关铭文》纪念的英烈,两千人战死,无一投降。那样的斯巴达精神,无论在多么残酷的战争、多么血腥的历史中都会有像金子一样灿灿发光的精神,能找到吗?能在1937年冬天的南京找到吗?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夏芬芳的脚步无比轻盈,她向着光明与希望飞奔而去。耳中捕捉到的枪声头一次变得那么清脆。紧追上来的少年一声声地叫:“阿耐桑,危险呀!“而她完全听不进去。

在这里她是历史的记录者,而两天来她记录的所有血腥罪恶都比不上此刻正在发生的事件。

看吧,看吧,睁大眼睛呀。

装在眼球中的纳米摄像机会真实地记录这一切。把它带回去,带回历史课本中去,带回到大屠杀的纪念馆中去——大街上纷飞的枪弹、街面上日本兵的尸体、从夏宅二三楼的窗户里喷出的火舌……她想起季叔冷峻的脸,想起三麻,想起这两天同吃同住的七个国民党军人。创造了历史的就是他们,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中国人。

“阿耐桑,小心呀!”少年猛推了小夏一把,她摔倒在街角,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全身的骨头都要摔散了,痛得她爬不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恼怒地望向他。

子弹纷飞的天空下,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倒下来,他薄薄的朱唇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扑通”,他跪倒在小夏的面前,“小心呀,阿耐桑——”他的声音轻悄悄的,脑袋重重地挂到她肩上。

小夏的身体僵住了,她感到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胸口直流进自己的心脏。

道路的另一头,他们的来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步伐——日军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

街上残存的日军顿时来了精神,有人一挥手:“大家冲进去!”十几名日本军士蜂拥而入,消失在夏宅一楼大堂黑漆漆的门洞里。

我看,我仍然在看——小夏轻轻搂着那个少年热血奔涌的身体,一动不动地望着夏宅。

她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他的胸每起伏一次就多淌出一些热腾腾的液体。

“阿耐桑,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的嘴唇几乎就贴着她的耳沿。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瞳仁里映着火光,那是从夏宅二楼的窗户里蹿出的火苗;接着又闪了一下,那是三楼,整个楼顶在突然爆发的火焰中轰然崩塌。

大爆炸的声波在空气中一轮轮地震荡开来,在这个死寂的城市中无限扩大,于是整座城市像是苏醒过来了,从血泊中,从灰烬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即使是这样巨大的声浪,依然未能淹没少年微弱的声音。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血,他贴在她耳边的嘴唇潮湿、冰冷,但小夏却觉得那一边的耳朵火烫火烫,在她余生的全部时光,那个位置一直都在发热。

“阿耐桑,我叫……山口真夫。”

“阿耐桑,我还你们一条命……还你们一条命……”

小夏咬住嘴唇,把呜咽封在喉中。但她抽搐起伏的胸将她的心情完全展露。热泪顺着鼻梁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少年的头。

山口真夫缓缓地合上眼。他的血淌到地上,那流淌的红艳在他临终的眼中化成缤纷的颜色,像暮春三月、上野公园里云霞般的粉红色樱花……

小夏用双臂紧紧抱住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睡吧,真夫,”她哽咽着,“睡吧,弟弟……”

 

我读完自己写成的这个结尾,考虑这篇故事到底算不算幻想小说。倪匡曾写过一篇《鬼子》,记载一个当年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老兵留下的忏悔。他说那可以算是幻想小说,因为鬼子是不会忏悔的。可后来,我们知道石川达三因为写《活着的士兵》而入狱,白发苍苍的东史郎也推出了他记录血腥罪行的日记。但是,时至今日,日本教科书中对那场战争的描述几起风波,日本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对那场战争的了解遥远而淡漠。

因此,当我看一些纪念南京大屠杀的电视节目,看到在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听到那些陌生的故事之后惊谔痛苦的脸,看到他们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样一个樱花般美丽的少年,那应当是山口真夫最初的原型。

从小到大走过好几趟南京,印象最深的除了孙中山时代的绿化树就是中华门外嵌满弹坑的城墙。近代中国最深刻的痛苦都凝结在这面城墙上。

故事里的小夏是一个找寻历史的人。

南京大屠杀是日本人难以接受的历史,对国人又何尝不是!在我为这篇小说查阅各种文献资料的时候,努力想寻找一些真正成功的抵抗,而在整个屠城惨案中,这样的抵抗很少,很少。

通过小说的虚构,我在那个惨淡的冬日燃起一支火把,然而从这个角度讲,我又多么希望,这篇小说不是虚构、也不是幻想。历史的废墟中也许正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等待我们去发掘、它们一直在那里闪烁着,如夏夜里的萤火虫点点发光……

 

 

                         (完)

                        200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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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虹

赵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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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教师,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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