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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放羊

                            沙子

 

题记——SUMMER

天山放羊

(2001年8月翻越天山山脉的途中 Roxie)

 

 

 走到库车这一站的时候,同行的人就只剩下小夏了。我们一行五人从吐鲁番出发,经沙漠公路到喀什后,有两个同伴就转道叶城去了西藏,另有一个新疆人要留在喀什亲戚家小住;在网上搭伙结伴的五人自助旅行团差不多就这样散伙了。只剩下我和小夏,还要继续我们的行程。
    人多的时候小夏很健谈,她是学摄影的,背着一部砖头一样沉的佳能半自动一路拍照。她对自然风景很有归属感,不管什么样的风景都能让她发出一番赞叹。而且她非常喜欢动物,是个什么叫"自然之友"的协会会员,那个协会经常组织一些去北京城郊植树、或者去哪个湿地观鸟之类的活动。小夏听说我在宴会上吃过天鹅和其他的野生动物,愣是气得红了脸。本来嘛,在广州工作的人哪有不吃那些的,没尝过生猴脑都已经是我有原则了。
    我们今天的运气不好,没找到可以一起搭车分摊车费的伴儿。上午时分,约好的司机开车来到交通宾馆楼下。五百块的行程从新疆中部的戈壁荒漠上的古城开始,翻越天山山脉,进入中国第二大草原--巴音布鲁克大草原。
    离开这个古城的时候我还睡眼朦胧,甚至没往窗外张望。小夏则把半边身子挂在车窗上,面孔几乎都要贴上那面不太清爽而且还有裂纹的玻璃。车过市中的旧城墙的时候她哀哀地叹了口气。
    库车,古名龟兹,著名的舞乐之国,也是唐玄奘西域取经时停留过的国家。可是,这个丝绸之路上的文明之乡终于经不住战争铁蹄的践踏,被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就如它用泥土造就的王城抵不住大漠长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面土坯。
    穿过一条白杨树夹道的公路不久,我们就进入了荒漠地带。路两边是被风化成各种形状的奇峰怪石,有时会出现大片盐碱地,坑坑洼洼的赭色地面上淌着细小的水流。我一心惦着巴音布鲁克的天鹅湖,只盼着快点到达草原小镇,但没想到随着车轮的滚动,我们进入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奇丽世界——
    当道路回转,我们突然之间就闯入了这个神话般的地方,路前方那座山峰像清晨的红玫瑰花苞,向我们开放着一天的浓艳,吉普车如同一只小甲虫,落入了整个缤纷的玫瑰花园。
    我们正在穿越一个深玫瑰红色的峡谷!
    "啊--"小夏猛地叫出声来,她张大了嘴,右手向前伸,呆呆地指着颜色最深、最美丽的那座山头,"停车--师傅你停一下车!"
    "现在不方便呢。"司机咕哝了一声。
    小夏立刻意识到车子是行驶在公路上。"对不起,那么方便的时候请您停一下好么?我想拍几张照片。"她说着已把右手伸进装照相机的书包。
    "好吧。"司机正应着,突然他方向盘打了一个横,车子嘎吱一声向路一侧的崖壁滑去,又生生在边缘处停住;几乎同时,一句维语冲口而出。虽然听不懂,用脚都能猜到他在骂人。
    这一个急转让小夏的头撞在了车窗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怎么回事?"我火气很大。
    "要闪它--"司机头一歪,顺着那方向,可以看到道路中间站着一头白色的山羊。山羊尾朝我们,也是向天山方向去的,这会儿正回过头来瞅我们呢。
    "真可爱。"小夏一推车门就下去了,三步两步冲到那头山羊面前,弯下身去看它的脚,"你没撞坏吧?"
    "小夏!快回来!这儿不能停车!"我一边大声喊,一边对着她比划。
    那丫头冲我挥挥手,但仍旧没挪身子。我几乎想要下去拉她了,她忽然回转来,那头山羊居然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仿佛把她当成了主人。
    "师傅,我们能带上它么?它的脚走破了。"小夏睁着那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柔声细气地问司机。
    司机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啥意见,你们两个都愿意就带上吧。"
    "喂!"我想表示一下抗议,小夏微笑着,带着求恳的表情:"你不习惯就坐师傅旁边的位子吧,它和我一起。"
    我真佩服她怎么能有那么多奇怪的想头!这一路上我们也和山羊同过车,是那种很破烂的沿路拉客的小面包,一个沉默的维族老人和他的羊坐在一起。牲口是有气味的,所幸山羊不算太骚。我嘟哝着把位子换到了前排,还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小心它……那个。"
    "好了,别担心,我们就捎它一段儿,也算做好事不是?"小夏关上车门,灰白色的山羊就站在她身边,脸朝向她,圆溜溜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一再地回头打量它,我不明白这头普普通通的山羊为什么会打动了小夏。它那双眼睛似乎是用一对黑水晶凿成的,晶莹剔透,世界上的任何事在那双眼睛里似乎都澄明得不泛一点渣滓。
    小夏一直笑咪咪的,时不时抚一抚它的脊背,"你要去哪里呀?想去草原吗?"
    她和动物说话的荒谬举止我已见怪不惊,刚转回身,却听到一个声音说:"去天山。"
    我问身边的司机:"天山?山上那么陡峭,也有山羊吗?"
"有,天山有好多这种羊,身手可好,再高再陡都去得。"司机回答的话似乎和刚才那个声音迥然不同。
    "是家呀。"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我见鬼似地回转头,迎头看到那双黑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一边的小夏目瞪口呆。
    我被吓着了,一时不敢说话。
    车在大峡谷里穿行。前方的一座山如一片闪亮的金箔,和周围红色的山峰相映。好长一段时间,车里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你……"小夏支支吾吾地问,"从哪里来?"她不知为什么点起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车厢里曲曲折折地绕着。我偷偷回头看那只羊,想看看它是否真的会发声说话。山羊的嘴略略抬起,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嘶声,好像有蛇在草地上疾行。于是那些缭绕的白烟都被吸进它的嘴里,犹如吸入一根长长的白丝线。
     "嗳,别,"小夏急忙捻灭了烟头,"这个坏身子,你别吸。"
它张开嘴,吐了口气,从那里飘出来一朵朵袖珍的云彩,又像是天山上皑皑的积雪。
    "再远也要回家……"这次我是亲眼看见这只羊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讲话。小夏的表情却像是在沉思。
    "喂,你是羊吗?为什么一头山羊会说话?"我冒失地问。
    "难道山羊就不能说话?"它问。
    我倒觉得理亏的人似乎是我了,因为司机到现在也没有对这件事表示惊讶,也许在这里的山羊就是能说话的呢?我想和司机打听一下,还没开口,车又停了。
    "下车休息一下。"他说完便匆匆地下车。

车停在靠近崖壁的一侧,在路的右侧,一个陡峭的斜坡下行丈余,是一个碧色的深潭。让我记起在路线图上见过一个叫大龙湫的标记。
    司机靠着朝路边的车头一边喝茶一边吃馕。小夏则把一面有裂纹的车窗玻璃当镜子使,对着它梳头。大西北的风夹着太多的沙子,一路下来头发就糟了。她的姿势哪里是在梳,简直是在拽。
    山羊悄无声息地溜下车,稳稳当当地走下斜坡,走到那一汪浓绿的边上。它把头埋进潭水,片刻才仰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小夏一转头发现山羊下了坡,轻轻喊了一声:"哎呀,当心。"她疾步走到崖边上,蹲下来、把手伸向它。会说话的山羊呼地转身,三步并作五步地奔回来,在她身边收住脚步。
    小夏笑了,眉眼弯成月牙,嘴角翘得妩媚。
忽然间,它张开嘴,从那里飞出一道细细的彩虹,雾气颗粒大小的水珠落在小夏晒得发黑的脸上和干燥蓬乱的长发上。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她的脸似乎立刻洁净光润了。她的头发变得乌黑顺服,闪着黑缎子一般的光亮。
   小夏惊疑地望着它此刻变得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左手轻轻从头上抚落。她垂下头,手心里落着一粒小小的珍珠。我凑过去看时,那珍珠似乎是有生命的物体,扭动着身体,变幻着形状,里头飞快地闪过沧海桑田的片段:
    那里面藏着一个美丽的古代国家,穿着露脐轻纱的异族舞女和弹奏古老乐器的乐师在纵情欢乐。我看到歌舞升平,一派繁荣。
    忽然光波一荡,珍珠里的城市燃起火光,骑兵高大的黑影在火光中摇曳,一群乐师舞女从那里奔逃而出……
    他们一路跑啊跑啊,眼见着追兵赶来,一个舞女失足落入了悬崖下的深潭……
    她的同伴们痛哭失声,哭声中他们幻化成山羊,飞奔到天山的巉岩上,遥遥守护着她落水的地方……
    小夏抬头逼视它:"你是谁?"
    山羊不答,一闪身上了车。小夏站起来,看看手里的东西又望望大龙湫,忽然说:"这潭水的绿,沉郁得像千年前一只挥断的衣袖那。"
    我不明白,不明白它也不明白她,但我知道这一定会是一趟奇特的旅程。

这辆北京吉普2020是组装货,跑路的时候仪表盘居然不会走!而且震得非常厉害,我攀在一边的手都被震麻了。重新上路后,后排一直没有什么响动。终于,在大约两小时后,我们见到了天山。
    当然,我们一直是在天山的脊梁上攀行,但直到此刻,我们才见到了天山雄伟的巉岩。最高的几个山头上还积着白得耀眼的冰雪,稍低一些的山崖上爬着低矮的绿色植物,如一件绿色的山的衣裳。
    后排终于传来了声音。"突突、突突"。我回过头。山羊提起一只前蹄正在扣击着车窗:"我到了。"它平静地说。
    车子靠边嘎然而止,山羊跳下车,纵身一跃、沿着路旁的崖壁俯冲下去。
    车身一震,司机又发动了引擎。小夏紧紧地扒在窗户上,目光焦急地搜索着"它"的去处。
    在那里,在那面高高的山崖上,如此陡峭得接近90°崖壁上,有一群白色的山羊正在悠闲地漫步。一个白色的身影一跃进入它们的行列,它脚步轻灵,姿态优雅,它在离天空那么近的地方和白云说话。
日光把它们俊美的身影刻在天山的巉岩上,那只白山羊忽然转向我们的方向,它好像看见了我们,它不就是那只会说话的山羊么?它仰起头,长长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山谷里层层回荡,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我隐约听到那声音像是喊着;"咩……来呀……来呀……"
    "砰",小夏猛推开后车门冲了下去。我吓得魂飞魄散:“喂——”我话音未落,扑下路边崖壁的小夏背影一跃,变成一个白色的四足动物,她(它)俯冲、她疾走,她向它的山头奔去。
    这一个短短的瞬间在我以后的记忆中不断重演:我记得天山山脉的每一座山峰,此刻似乎都传来山羊们欢欣的咩叫: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山羊小夏一阵风似地冲上了对面的山峰,加入到那一群骄傲的山的精灵中间,靠近那只会说话的白山羊。
    那时天空中色彩变幻,晚霞在群峰的背景上纵横流溢,夕阳最后一抹温暖的橘黄那样依依不舍地照在那对耳鬓私磨、情浓意酣的山羊身上。
    啊,小夏----啊,天山的羊……
                              2001 年12月22日初稿
                                           27日修改


                                                                                

这是我2002年在《女报》上发的“成人童话”旧稿。前半截是游记,后半截……应该不用解释说是虚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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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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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教师,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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